和子

Mild Seven 08

热河105:

08






两个月后的东京已入深秋,白天即使艳阳当空,也没了往日的暑气。


返程时二宫已经吹惯了冲绳湿热的海风,那天他心里想着周二的课该以什么样的理由向他的助教请假,竟把气候变化的事忘了。从机场出来,外面正值一场声势浩荡的秋雨。西川本说开车来接他,但不巧早晨他养的那只柴犬生了病,比起二宫,自然是陪了他八年有余的阿柴更重要。二宫穿着T恤短裤,在雨里冻得哆哆嗦嗦,好不容易到了家,刚换好鞋便是一个喷嚏出来。




他顺理成章地得到了一个合适的请假理由。




樱井翔没有联系他,既没有邮件,也没有电话。他好像能猜到一点少年沉郁的心情,便也没有前去打扰。直到周一的晚上,樱井翔发来一封邮件,向他再次确认了时间地方,他们约定开庭前十分钟在法院门口见。二宫想了想要不要再说一两句鼓励的话,可是打了又删掉。他其实并没有听樱井翔详细说过他与桐岛一帮人之间的故事,只言片语中,全是他自己推出的大概。他知道樱井翔可能不止一次地劝说过桐岛重回正途,可是对方必定是听不进的。樱井翔像是误打误撞闯入那个小世界的外星来客,他不熟悉那个世界的规则,也摸不清周围人的脾性。他在日本本就是个异乡人,而在桐岛的圈子里也像位外来客。他的归属感始终支离破碎。




二宫在法院门口见到樱井翔的时候,发现他第一次穿了制服外套,整个人颀长又挺拔地立在门口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像株初长成的小树。可是小树垂着头,故意叫人看不清脸,陆续有人来,却都只用好奇的目光扫视他一下,很快便掠过去。


他一直没抬起头,所以直到二宫走到他面前,他才发觉。


一抬头,却发现眼前人手上拿了个红彤彤的泥塑小狮子。小狮子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定睛一瞧却发现它的嘴角咧到了耳根,倒又像是在大笑。


樱井翔的目光越过小狮子,落在二宫遮住了半张脸的口罩上,他大惊:“你生病了?”


二宫不在乎地摆摆手表示无关紧要,一边将小狮子直凑到樱井翔鼻尖,说:“送你的。”


樱井翔盯着小狮子,差点成了斗鸡眼。他愣了两秒,伸手抓了,挠挠头道:“送给我辟邪用吗?”


二宫皱眉:“什么辟邪?”


樱井翔捏着小狮子,还在端详。


“冲绳的这种泥塑小狮子,不是辟邪用的吗?我Google冲绳的时候看见过介绍,说是很有名的纪念品。”他说着说着咧开嘴笑起来,“谢谢,还给我带礼物。”


二宫有点汗颜,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小狮子有什么来头,只不过那天硬被同事们拉着去逛了趟街,他在琳琅满目的货摊间百无聊赖地浏览着,偶然发现了这些泥塑小狮子。他觉得这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小狮子让他想到一个人。


“辟不辟邪我不知道,就是觉得有点像你。”二宫笑道,声音嗡嗡的。


樱井翔的笑还没收回来,听了这话又露出点窘色,他嘟囔:“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夸奖的话。”他将小狮子小心翼翼放进书包,然后轻轻吐了口气,抬头对二宫说:“我们进去吧。”


二宫点点头,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席下坐了零星的人。第一排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轻声地哭,她旁边的两个男人却一言不发。有人神情冷漠地玩着手机,也有同樱井翔年岁相仿的少年们缩在角落里交头接耳。二宫头一次来这种场合,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可是身边的樱井翔表情比他更加紧张,他便佯装出与平日一般的放松。




时间到,分秒不差,法官宣布开庭。


原告席空缺着,大家的目光全落在了被告席。几个人慢慢走出来,樱井翔屏住呼吸。他一眼就看到了桐岛。


桐岛高昂着头,用满不在乎的目光扫过观众席。他看得快而仔细。


樱井翔皱着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们四目相对了一刹那,而后桐岛的目光却如同掠过空气一般掠过了他。


第一排的女人发出一声响亮的哀嚎,她身边的男人立刻瞪眼向她“嘘”了一声。可女人哭到颤颤巍巍,完全停不下来,男人见势只好抬起手臂不耐烦地将她揽入怀中。


桐岛的眼睛同样冷漠地掠过男人和女人,最后自然地投向虚无的正前方。




诉讼书朗读完毕,樱井翔已经发了数层冷汗。


他们的罪名大大小小六七项,其中最重一条竟然真的是“毒品交易”。


同他们相处过那么多时日,他从来不知道他们贩毒。


他不禁想起那个让他恍惚到以为在做白日梦的在警局里度过的几小时——没有窗户的问询室,冰凉的桌椅,他苍白无力的辩护,和将桌子拍的啪啪响的胖警官粗糙的大手掌。他当时本能抗拒警官口中说的一切“真相”,因为他不愿承认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可是出了警局,阳光洒到身上的那一刻,他便突然泄了劲—他知道警察说的都是真的。




但其实那天酒吧里的交易,桐岛本没邀请樱井翔参与,这本是他另一位同伴的恶作剧。


樱井翔来了没多久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桐岛不止一次轰他走,却始终解释不清原因,他便也恼了,梗了脖子就是不走。一位同伴嬉笑着给他倒酒,他刚接过来要喝,便听得一阵大声的吵闹。


械斗不是从他们这个角落爆发的,但火势汹涌,他们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便加入了战斗。桐岛虽然年轻,却在帮派中颇有威信。


他操起一个酒瓶大喝一声,几个人便即可跟着他跳上桌子,三五步便跨到店中央人群最密集的区域。有人在大喊:“货!货!”旋即便被怒吼声和酒瓶叮铃哐啷的爆裂声掩盖。


樱井翔想也没想也跟着冲入人群,他看到桐岛在同一个人争抢什么。他急忙冲上去帮忙,没料还没碰到桐岛的衣角背后就中了偷袭。他反应到快,吃痛的瞬间就愤怒转身,耳边却又呼啸传来一阵风。没想到这回竟是桐岛。


桐岛纠住他的衣领,连推带搡把他拽到人群边缘,然后对准他腹部就是一脚。樱井翔惨叫一声,连着向后退了十几米,直到踉跄碰到一个桌子,终于腿一软,瘫坐在地。他被这临门一脚踢懵了,但浑身的血又蹭地涌上头顶,他闭了眼捂着肚子又试图站起来重回战场。


谁知他脚上刚借上点力,这无谓的尝试便结束在“砰”的一声巨响中。


他的耳边仿佛近距离的引爆了一个手榴弹。有温热的液体自上而下滑过他的脸。


之后的事,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桐岛的表情仍然很冷淡。


他的兄弟们里有个最胆小的,今天却也没有什么反应。他看着台下如此零星的来客数就知道了——他们是被丢弃的一群。


哭给谁看呢。




最后的审判结果出来,没有人提起上诉。


桐岛已经成年,他被判了五年。


他们沉默地离场。走的时候没有人的目光再在观众席停留。


法官和陪审团离席,第一排的男人搀扶着哭脱了神的女人离开,玩手机的人锁上手机,走了,剩下的几个少年穿起鼓鼓囊囊的外套,也走了。


只有他俩还坐在原地不动。


二宫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他看看身边的樱井翔,他低着头,似乎在发呆。他拍拍他,轻声说:“结束了。”樱井翔终于点点头,顺从地站起来。


他们走出门去。


法院气势磅礴的大楼梯贴上被秋日余晖拉得老长的两个影子。


两个人追着影子,一步一步慢吞吞地下楼梯,没人说话。


半晌,二宫打破沉默。


“我想起来。”他说。似乎在检查记忆,又像是在斟酌用词。


樱井翔偏头看他。


“那天在酒吧里,拿酒瓶把你敲晕的那个人,好像就是你的朋友,桐岛君。”


樱井翔微微睁大眼睛,他们在台阶的半途停下来。


“桐岛君?”他重复了一遍。


“我觉得我没有记错。”二宫说,“他还说让你不要多管闲事,不知道这句你听见没有。”


樱井翔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他自言自语道:“刚才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好像我只是陌生人……”


“我发现了,”二宫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樱井翔的眉头仍拧在一起。


他轻轻叹了口气,故意引导他:“我错怪他了,看来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人。”


樱井翔低头,他捏紧了制服的衣缘。


“他是为我好。”他说。


二宫眯起眼,问他:“想明白了?”


樱井翔在台阶上坐下来,将书包抱在怀里。他有点回不过神。


二宫陪他一起坐下。


“他是为了我好。”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继而又慢慢地说,好像要征得二宫的肯定:“他是不想让我也蹚了这趟浑水。”


二宫点点头:“你想明白了。”


然后他叹口气补充道:“五年的时间也够他想明白了。”


樱井翔抬头看天。


他去那个陌生世界走了一遭,又被赶了出来,但好歹啊,算是留下些回忆—一个棱棱角角,看起来很不和善的,却是关乎友谊的回忆。


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化开了,那东西顺畅地流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开始对周围的环境有所感知了。他动动手指,隔着书包触到里面一个形状奇怪的东西,是二宫送他的小狮子。他忍不住牵动了嘴角。


见樱井翔还在出神,二宫也不再接茬,也在一旁托着下巴发起呆。


夕阳更盛了一些,在冲绳看了那么多场落日的他总结出经验,这最耀眼的光便是最后的余晖了,再不出两分钟,太阳完全落下去,晚霞染上来,然后天就要黑了。他开始盘算起晚上要不要带樱井翔去吃点好吃的。


樱井翔微微偏头看二宫,见浓郁的橙色光又使他的浅色眼瞳变成了清浅透明的玻璃珠。他正欲开口,二宫却突然回头,问他。


“晚上想吃什么?我请你。”


他漏掉的半拍心跳被拽回胸膛,然后齐整又快速地敲击起来。


“二宫桑,我不走了。”他没头没脑地说出来了。


“什么?”


“我不回德国了。”他解释。


“什么?”二宫愣住了,他好像还是没听懂。


“我不申请回德国的学校了,我要留在日本。”他的心跳仍然很快,但情绪却冷静下来。“以前我一直在逃避,觉得回到德国一切就好了。”


二宫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他眉头微蹙:“你说过你不喜欢日本。”


“我是不喜欢日本。”樱井翔看定他。




“但是日本有我喜欢的人了。”


“我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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